同居十五年,你叫我“陪床保姆”?丨人间
《陆犯焉识》剧照
“半路夫妻,有几对能走到最后?遇到点事,涉及到财产问题,说散就散了。你不想散,儿女都会让你散。”
1
搬家后,我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妻。
他们的女儿偶尔会回来一趟,每次回来,总爱在楼道上洒满消毒水。老太太拿着一袋纸巾跟在她后面,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。
有时,我回来正好碰上她离开。她蹬着高跟鞋挎着小包面无表情地往下走,老太太站在门边,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嘱咐她慢一点,她不冷不淡地哼一声,也不回头。
我望向老太太,她尴尬地笑笑,琢磨着女儿听不到了,才压低声音向我解释:“她爸身体不太好,这样能杀毒灭菌。”
最初,我们没什么交道,直到有一次,我在楼顶晒了几床棉被,哪知,临下班时忽然下起了暴雨。我心中叫苦不已,下班后飞奔到家。
邻居家的门半开着,老太太倚在门边,看见我那一瞬,连忙迎上来,“妹儿,你莫急,我把被子给你收下来了,没淋到,都是干的。”
我心中一暖。早上抱被子上楼时正好遇上她出来丢垃圾,没想到她会记在心里。
我跟着她进屋,屋里的摆设很简单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我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沙发上,老大爷戴着眼镜坐在边上看报,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茶。见我进去,他客气地起身打招呼。
老太太帮我把被子抱回我家,对我的道谢连连摆手,“都是街坊邻居,客气个啥?你们年轻人上班忙,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,你就给我说一声,莫客气!”
那天,我才知道老太太姓杨,老大爷姓郭。
那之后,我们熟悉起来,再碰上时,会停下来闲聊几句。
这对老夫妻感情很好。我早上去上班时,经常能碰见两人说说笑笑地买菜回来;晚饭后带女儿出去玩,也常能碰见两人结伴去散步,或者郭大爷坐在树下下象棋,杨阿姨手里捧着茶杯,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。
郭大爷看上去年老一些,有几分儒雅的学者气质,说话慢条斯理。杨阿姨却是火火风风的,嗓门又大又粗,笑声很爽朗,性格也直接,经常一看见我买的菜就皱眉头,“哎呀,你咋个要买小葱呢?都给你说了,楼下那颗树下的小葱是我种的,你要吃就去掐,莫不好意思!你这个青椒好多钱一斤?啥子啊?那么贵啊?唉哟,你肯定在贩子手头买的,没讲价,贩子专宰你们这些年轻人……”
有个热心肠的邻居,其实挺好的。
2
几年后的一天下午,杨阿姨把我拉到一边,压低声音,有些不好意思地问:“我下面长了大概指甲盖那么大一块黑色的东西,有点硬,不痒不痛,是咋回事呢?”
我给她推荐了一位妇科医生。活检下来,是外阴癌前病变。
接到医生电话,我下楼去看她。她是一个人来的,正坐在科室里不停地抹眼泪。我一再给她解释癌前病变并不等于癌症,能治,她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慢慢平静下来。
医生说:“下午让你的家属过来吧,我再详细给你们讲讲治疗方案,治疗得有你家属的签字。”
她愣了愣,轻轻点点头,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
下班时,我准备回家,不想她一直在医院大门外等我。路上,在她吞吞吐吐的讲述中,我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
原来,杨阿姨和郭大爷并不是夫妻。
杨阿姨是农村人,因为不孕而一直不受婆家人待见。老公常年在外务工,她在家打理农活、侍奉公婆。2000年,她42岁,多年瘫痪在床的婆婆去世,老公提出了离婚,并坦诚已经在外面有了孩子。她走投无路,来城里谋生计。
正巧,郭大爷当时刚从单位退休,不慎摔伤了腰,需要静养半年,需要人照顾。郭大爷的妻子已去世好几年,独生女儿又太忙,就请了个保姆回来。保姆就是杨阿姨。
杨阿姨老实本分、手脚勤快,郭大爷和他女儿都很满意。伤好后,郭大爷让她留了下来。
后来,他们有了感情。郭大爷主动提出结婚,却遭到女儿的强烈反对。为了不让郭大爷为难,也害怕闹得太僵,杨阿姨主动做出了让步。于是,两人虽然住在了一起,杨阿姨的身份却一直是保姆。
她有些迟疑地问我:“我老家就只有一个亲妹妹,老郭算是我的家属吗?”
我犹豫了一下,“应该不算。”
看她暗淡下去的神情,我赶紧转移话题:“不过,郭大爷对你挺好的。你们俩比很多扯了证的老夫妻感情还好。”
提到郭大爷,她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,整个人又轻快了起来。
3
到了家门口,她担心自己讲不清楚病情,让我帮她给郭大爷具体说说。
郭大爷听得很认真,脸上的忧虑之色明显。杨阿姨干笑了一声,说:“你莫急,医生说了,也不是好凶,我也不痛不痒,不急到住院。等你感冒好了再说。”
“莫乱说,病咋能拖呢?越拖就越严重,等会儿我就陪你去办住院。我签字,要是不得行,把你妹喊过来,她要是忙,签完字回去就是,我管你,你莫怕!”
听着两人的对话,我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。
下午,杨阿姨的妹妹来了,是一个很淳朴的农村妇女。她背着一个小婴儿,手上还牵着一个,有些为难地表示儿子媳妇都在外打工,自己实在没办法抽出时间来照顾姐姐,一切就只能拜托郭大爷了。
听完医生的讲解,为了尽量减少复发的可能性,郭大爷拍板直接做手术。
医生来办公室找我,有些发愁,“这家人的关系有点麻烦啊。没有直系亲属可以留下来,男的又不是法律上的老公,年龄还那么大,万一这手术做了,男的不管了,或自己都倒下了,怎么办?”
“应该不会,他们就住我家对面,感情很好。实在不行,可以请护工。”
“还有,病人看着显老,其实才57岁,这手术会把大小阴唇都切了,虽然不会影响生理功能,但不好看,可能会对性生活造成一定影响。病人现在倒是对男人言听计从,万一他们还有性需求,日后又后悔了呢?”
“一个75,一个57,应该不存在这方面问题。”
“那可说不准啊,你还是再找病人好好确定一下。这老年人的性生活问题常常被忽略,妇科和男科经常都会遇到老年人因为性生活惹出问题偷偷来就诊的,病例千奇百怪,有被撕伤的、有里面塞东西的、有不洁导致性病的……大多都遮遮掩掩、老泪纵横,要求千万不能让儿女知道。”
我私下里向杨阿姨确认,她脸一红,连连摇头,“莫得事,莫得事,我们早就没得那事了。”
就这样,杨阿姨的治疗方案确定了下来,她妹妹提前签完所有资料,急匆匆地赶了回去。
手术很顺利,郭大爷对杨阿姨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,病房里的人都说杨阿姨找了个好老公。每每这个时候,两人也不解释,只是笑笑。
这几年,郭大爷的身体衰退得厉害,大不如从前。每次看他颤颤巍巍地忙上忙下,我都有点担心。我建议他请个护工,别把自己累垮了。
他拒绝:“没事,我做得动,以前都是她照顾我,这次也该我照顾她。护工哪有自家人贴心?”
然而,在杨阿姨手术后的第九天,郭大爷还是倒下了。他住进内科病房,通知了女儿,并叮嘱照顾好杨阿姨。他以为,15年了,女儿虽然口头上没承认,但心底应该还是把杨阿姨当成了自家人。
可惜,事与愿违。
4
女儿只做了两件事。
首先很不客气地向医生咨询,杨阿姨的病是不是因为私生活不检点引起的。医生隐约猜出了她的意思,有些反感,“慢性外阴营养障碍、内分泌失调、HPV感染等等,都可能引起,诱因太多了。”
然后,她径直去了病房,话不多,也不带脏字,却句句直击要害。一是指出了杨阿姨不过是个保姆;二是责备杨阿姨连累郭大爷疲劳过度,病倒了;三是明确提出基于杨阿姨目前的身体状况,不适合继续做保姆,她将另外找一位保姆照顾郭大爷。
我接到消息赶过去时,郭大爷的女儿已经走了。病房走廊上,几个病人家属在低声交谈。我经过时,听见有人拉得很长的声音,“哦,原来只是个保姆啊。”
我顿了顿,走到杨阿姨病床前,她正侧身缩在床上,面朝墙壁,身上的被子随着啜泣微微起伏。
她坚持要提前办理出院。一方面是受不了病房里其他人的窃窃私语,另一方面是放心不下郭大爷,想去照顾他。
当天晚上,杨阿姨忽然敲了我家的门。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,满脸的悲切无助。我赶紧把她迎进屋。她坐在沙发上,弯腰缩成一团,两手用力地握着茶杯,隐约在发抖,血色尽失的嘴唇微微翕动,却又没有清晰的声音发出来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,抬起头,沙哑着嗓子问我:“妹儿,啥子叫‘陪床保姆’诶?”
“啊?”我有点发懵。
她忽然哭了起来,“这是骂人的,对不对?他女儿不让我进病房照顾他,还说我不过是个陪床保姆,是给了工资的,莫搞错了身份……她咋就那么狠心呢?我对她爸巴心巴肝15年了,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啊,她咋还是不待见我呢……”
她反反复复地念叨:“我真的不是图他的钱……妹儿,你说我到底是不是‘陪床保姆’啊?”
“不是,保姆只会把这里当成一个工作的地方,你是把这里当家,把他当家人,他也把你当家人。”我刻意避开了“陪床”两个字。
像是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,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勉强的笑容。
夜深了,她要回家了,一再拜托我抽时间去看看郭大爷。她下午去的时候,被郭大爷的女儿挡在了病房外,没见上面。
我担心她想不开,跟在后面,小心地组织语言,“你可千万别生气啊,郭大爷还等着你照顾呢。他女儿应该是看父亲忽然病倒了,有些生气,才说了重话。过两天气消了就好了。”
她点点头,拖着原本就未痊愈的身体,摸索着拿出钥匙,半天对不上钥匙孔。我接过钥匙帮她打开门,看着她蹒跚着进屋。
5
等面前的门轻轻关上,我转身回屋,在电脑前坐下,输入“陪床保姆”,很多相关信息涌了出来。
所谓“陪床保姆”,是指除了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外,还陪睡,雇主需额外加钱。听上去有些荒谬,却是解决独居老人性需求的途径之一。
我看得有些堵,不管怎么说,用“陪床保姆”来定义杨阿姨这15年的生活,确实让人难以接受。
第二天,我刚到医院,就听说郭大爷那里出了状况。
原来,头天晚上,郭大爷趁护工不注意,偷偷溜去看杨阿姨,才从病房里其他人口里得知了白天发生的事,当场气血攻心,一头倒在地上,不省人事。
人是抢救过来了,但瘫了,下不了床。
处理完手上的事,我去看望郭大爷。门关着,我刚要伸手敲门,里面传来了郭大爷女儿有些恼怒的声音,“你不在床上好好待着,瞎跑什么?你看,这下严重了吧?”
郭大爷好像说了些什么,声音很模糊,我听不太清楚,大意应该是在询问杨阿姨,因为惹得他女儿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些。
“你这说的什么话?你有女儿,老惦记着一个外人干什么,难道我会不管你吗?人心隔肚皮,你真以为她会把你当亲人啊……老了老了,不能让人家说闲话。你不在乎,但总得顾忌我的颜面吧……你给她交住院费的事我也不追究了,但总不能以后还养着她吧?她现在的状况也没法再照顾人,要是继续留下来当保姆,万一累出点什么问题,肯定得赖上你,你请她是花了钱的,不存在什么额外的义务与责任。你可以再适当多给她一点钱,但肯定不能再留下来……把那房子卖了,以后你搬过来和我住,我再重新给你请个保姆……”
我静静地离开了。
下午,趁他女儿不在,我去看他。
郭大爷静静躺在床上,神志尚在,但目光呆滞,说话也有些杂乱无章:“满堂儿女,不如半路夫妻。老伴老伴,就是老了有个伴,我早就把她当老伴了。她照顾了我那么多年,女儿咋就是不肯接受呢……我老了,不中用了,女儿要卖房,我又能咋办?她是我女儿,我总不能去告她嘛。”
“她没得退休工资,农村老家也没房子了,就只有这些年攒的一点钱。她刚来的时候,一个月还不到200块钱。她以后可咋办?我对不起她啊……你帮我劝劝她,不要出院,听医生的话,身体恢复好,她还不到60岁,后面的路还长……”
郭大爷说得泪眼婆娑,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无助感。
6
下午回家,在小区门口,我看见了杨阿姨。她正在门卫室里痛哭,脚边放着几个袋子,周围有一些老太太在安慰她。
原来,很多小区里的老住户都清楚杨阿姨和郭大爷之间的事。
我进去问了情况,才知道下午郭大爷的女儿来过了,把杨阿姨请出了家门,新换了门锁,正式宣布“解雇”了她,看在她多年照顾郭大爷的份上,额外给了一笔钱。
“他那个女儿,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。十多年了,都是你在照顾,没看她做了啥子孝顺事。这眼看你生病了,老郭也要不行了,马上翻脸不认人,良心都被狗吃了!”
“不能就这么算了,你去她家闹,去她单位闹,非得给她扒下一层皮来!”
“你去找老郭,要他当面给你个说法。”
“我陪你去法律援助中心咨询一下,你们都一起住了15年了,应该算事实婚姻了。如果是,她就没权赶你出来,房子还有你的一份。”
“要我说还是算了,你们没扯证,老郭也没说要把房子留给你,你啥子证据都没得,哪个会管你哦?”
“人家毕竟是亲父女,打断骨头连着筋,真要闹起来,他肯定还是会向到自己女儿的……”
老太太们你一言,我一语,讨论得很激烈。杨阿姨只是继续痛哭,始终没有表态。
郭大爷的病情加重,女儿给他办理了出院,说是要带到省城去治疗。
杨阿姨来医院时,郭大爷已经走了。她哭着问我郭大爷到底去了哪家医院,我无奈地摇摇头,我确实不知道。
她瘫坐在沙发上,整个人似乎被彻底掏空,皱纹密布的脸上,看不到一丝生气。
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。她呆愣了很久,才说先回妹妹家住着看看。
后记:
连着好长一段时间,杨阿姨的事都是小区里的一个热门话题,经常有老太太三五成群聚在一起,聊得热火朝天。
“她走的时候哭得好造孽啊!她就是太傻了,要是早把证扯了,就没得这些事了。”
“扯了证也没得用,半路夫妻,有几对能走到最后?遇到点事,说散就散了。你不想散,儿女都会让你散!”
“老人再婚,比不得年轻人,有情饮水饱,还涉及到财产问题,复杂得很,迟早会被赶出来的。”
……
没过多久,对面搬来了新邻居,里面的旧物什被清理出来,丢在楼下。那间屋子里,关于两位老人的痕迹,很快就将彻底消失。
编辑:任羽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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